第30章交一個朋友
被連下了幾天猛葯之後,程北軍醒了。程連長一睜眼就嚷嚷著肚子餓,全連上下如釋重負,指導員趕忙囑咐炊事班,把舒青麥「順」來的蟲草、藏雞蛋煮了一鍋湯。這湯香飄幾里地,饞煞了全連的兵,程北軍連喝兩大碗,徹底精神了,非要跟戰士們一起開工。
指導員擔心他病情反覆,只得苦口婆心地勸說不行。雖說連長與指導員級別相同,但四連的兵都知道,自家連長天不怕地不怕,最怕的就是指導員天天在他耳畔和尚念經。程北軍聽得兩隻耳朵全起了繭子,只得安安分分,跟坐月子似的在營房裡躺了兩天。指導員又怕他陽奉陰違,特意安排舒青麥前去營房照顧病號,實則就是看著程連長,不准他偷偷下地。
全連的戰士仍在揮鐵鍬、挖攬溝,程北軍一個人躺在營房的鋼板床上實在無聊,就悄悄爬了起來,想著哪怕不去幫忙,至少也得走動走動吹吹風。
豈料還沒離開營房,不知打哪兒冒出一個舒青麥,不由分說地喊了起來。程北軍原本就大病初癒,頭還暈著,冷不防被這叫聲嚇了一跳,差點沒一頭栽下去。他捶了捶胸口,劫後餘生般瞅了舒青麥一眼:「不愧是文工團借來的,這嗓子跟炸雷似的。」
「指導員關照過我,一定不讓你下地。」舒青麥忙放下手裡端著的一小鍋面,跑來扶住程北軍。
「這兒是六千米高原,再睡就睡死過去了!」程北軍不能對一個姑娘吹鬍子瞪眼,只能無奈地翻了翻白眼。
「那也不能出去施工,指導員說——」
「行行行,」程北軍靈機一動,想了個把人攆出去的法子,「我要撒尿,你一個姑娘家總不能在一邊看著吧。」
舒青麥魔高一丈,臉不紅心不跳,當場又扯開嗓子大喊道:「曲頌寧,連長喊你陪他一起上廁所!」
喘口氣的工夫,曲頌寧就從營房外進來了,然後就像一截影子似的,亦步亦趨地跟在程北軍的身後。程北軍的如意算盤落了空,抽抽鼻子撇撇嘴,心道這還不如不換呢,文藝女兵好歹活潑又養眼,這小子卻八竿子打不出個屁,悶都悶死你。
曲頌寧陪著程北軍去上廁所。兵站附近的廁所極簡陋,就是荒地上用木板、水泥草草搭起來的亭子,說是亭子,因為廁所沒有門,三個茅坑之間也沒間隔。汽車團基本沒有女兵,廁所也不分男女廁位,正面用紅漆刷了「廁所」兩個大字兩個醒目大字,字不難看,有稜有角的,據說還是汽車團團長的手筆,他還是連長時就帶兵在這裡駐紮過。
程連長上廁所的時候,曲頌寧就默默站在他身後約莫兩三米的地方,他怕程北軍再突然休克暈倒,沒人看著總是不行的。
藍天白雲,高原凍土,兩個男人就這麼一前一後站著,靜得彼此之間除了風聲就是尿聲。氣氛又古怪又滑稽,程北軍很尷尬,偏偏這泡長尿還有始無終,滴滴答答淋漓不盡。他咳了兩聲,試著緩解這份尷尬,沒話找話地說:「連里的工程進度……怎麼樣了?」
「攬溝今晚就能全挖好,聽團部來送物資的人說,團長知道了這個好消息,準備跟當地郵電部門的領導一起來巡查工作。」確實是個好消息,最堅硬的岩石山被他們攻克了,剩下的放纜、回填是相對輕鬆的工作,勝利指日可待。
「添亂!我辦事還有什麼不放心的!」程北軍覺得丟人,無名之火噌噌上竄。尿意倒是總算盡了,他抖抖褲鏈穿上褲子,出了廁所,又取化掉的雪水洗了把手。
相處多日,彼此脾性差不多也摸熟了,曲頌寧知道這位程連長慣於口是心非,笑著道:「我想團長主要是來探探你的病。」
程北軍扭過頭,惡狠狠地盯著曲頌寧:「我還沒死呢,又不是瞻仰遺容,來看個鬼!」
其實不用對方告訴,程連長自己也知道,團長巡查工作是假,順道來探望自己這個差點因公犧牲了的老部下才是真的。他這會兒有氣,不是氣團長,更不是氣曲頌寧,實是氣自己,痢疾不就是竄稀么,一個素以硬漢自稱的軍人竄稀,還把自己竄倒了,傳出去,丟人。
曲頌寧被他不分青紅皂白地嗆了一句,也沒脾氣,一如既往地面帶淺笑,不遠不近地站在那裡。程北軍也覺出自己這氣撒得不是地方,又偷偷睃了曲頌寧一眼,心裡暗罵了自己一聲。俄而,他輕輕嘆了口氣道:「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脾氣……特怪?」
曲頌寧樂了,實話實說:「是有點怪。」想了想,倒也不是怪,是心氣兒太旺,太要強。
程連長沒打算就這麼走回兵站,目光眺向遠方,對身邊的曲頌寧道:「你來了這麼長時間,還沒好好看過這片高原吧,走,帶你看看去。」
曲頌寧確實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這片高原。他與程北軍並肩立在崖邊,循著這個男人的手勢遠眺出去,看見白色的煙霧裊裊騰騰,盤旋上升,將一座座頂天立地的高山吞入又吐出,這些高山猶如半抱琵琶的美人,既有女性的寬容與博大,同時也具備了男性的桀傲與剽悍。
而身邊這個男人遠眺群山時,兇巴巴的眼神立時溫柔了,如同兒子凝望母親。
長久的沉默之後,程北軍長喘了一口氣,道:「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剛上高原的時候,我跟你提過的那個武警交通支隊副隊長?」
曲頌寧點頭:「記得。」
「那個副隊長犧牲時,妻子剛剛懷孕不久,哭得險些死過去,卻連丈夫的遺體也沒見著。因為副隊長臨死前留下了遺言,他讓他的戰友將他埋在昆崙山上的國道旁,他要生生世世守護著這條路。副隊長的妻子後來生了個兒子,冥冥註定吧,也像他那一面都沒見上的老子一樣,當上了這片高原上的兵。」
曲頌寧瞬間聽懂了,眼前這個男人就是那個沒見上老子一面的兒子,就是這片高原上的兵。
「這兩年我在部隊里,都能明顯感覺到,外頭這個世界開始變了。變小了,也變快了,以前從西藏寄一封信去北京,可能要好幾天,寄挂號、郵包裹還得排長隊,後來裝上了電話,不用排隊了,一個電話人就近在眼前了。聽說國外還有了更新的通信技術,連電話線都不要了,隨時隨地,就從天涯到海角了。」
「無線覆蓋技術,」曲頌寧用自己的專業向對方解釋道,「就是通過基站發射無線信號,實現無線終端到有線通信網路的接入技術。無線終端,最常見的就是手機,而有線通信網路,就是四連戰士們辛苦埋下的這些光纜。」
程北軍輕嘆口氣,倒露出一副不屬於他的憂鬱神態:「可我有的時候會想,這個世界越來越快,到底是不是好事兒呢?就譬如我吧,除了當兵什麼都不會,如果有一天不得不離開兵營,面對這麼快的一個世界,我還能幹什麼呢?」
通訊方式的改變只是時代變遷的一個縮影。曲頌寧心下慨然,這個時代,對於顧蠻生那樣的弄潮兒,自然是你方唱罷我登台,摩拳擦掌無比欣喜。但對更多的普通人來說,他們對這變幻莫測的世界充滿期待的同時,又總懷著一絲秘不宣人的困惑與隱憂。
「我也說不清楚,」曲頌寧沉吟片刻,微笑道,「我想,只要我們每個人都努力活在當下,就沒必要懼怕未來,就一定是好的吧。」
「你是一個理想主義者。」程北軍側目睨了曲頌寧一眼,鼻腔里的嘆息聲調加重,「太天真。」
「有一點吧。」曲頌寧笑笑,原來舒青麥說的「缺點」就是這個。
「其實吧,我一開始不想上高原,還有一個原因。」
曲頌寧看著程北軍,好奇問道:「什麼原因?」
「我……」程北軍也扭過頭來,以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著他,漸漸的,耳根連著脖子根,全像雞冠子似的紅了。他扭捏吞吐半晌,終於說出了三個字——
「我恐高。」
曲頌寧微微一怔,旋即哈哈大笑。他知道這個男人終於跟自己交了心。
「剛才都是我跟你瞎胡說,你不準說出去!」難得的感性之後,程連長又恢復了一貫的鐵面與冷峻,他大步生風,扭頭就走。
高原的風還有一股獨屬於她的氣味,有點像新收的青稞,青澀,質樸。曲頌寧貪婪地嗅了嗅,然後掉頭,追上程北軍的步伐。
第二天,汽車團團長與地方領導果然一起來視察工程進度了。他們先檢視了戰士們挖的攬溝,發現比彙報的幹得還好,全連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,就將「蘭西拉」最硬的一塊骨頭啃了下來,光纜的溝底打磨得比自家凳子還要光滑。
團長前來視察慰問,全連戰士都很高興。正好挖溝的任務已經全部完成,收工之後,大家把餘下的蒜頭、肉乾一股腦全拿出來,讓炊事班做了一頓熱乎乎的湯麵,再以酥油茶代酒,跟著團長一起提前慶祝任務完成。
「我辦事你還不放心?」程北軍與團長同坐在大帳篷前的一塊羊皮褥子上,對於團長的慰問,表現得相當不領情,「還沒到完工的時候就來驗收,多下我面子。」
「哪個是對你不放心?」團長知道他是心軟嘴硬,笑著說,「聽說你前兩天大病一場,還差點去見了閻王爺,我當然要來看看——」
「不準提啊,不準提。」程北軍趕忙將團長打斷。
團長哈哈大笑,拿著茶缸子與程北軍碰了碰杯。明天還得起早放纜,他們只能以茶代酒,先飲個痛快。
曲頌寧坐在程連長的另一邊,剛才舒青麥神神秘秘地往他手裡塞了兩個煮熟了的藏雞蛋,這會兒人卻不見蹤影了。
程北軍也注意到了曲頌寧的心不在焉,飲下一口熱茶,低頭問了一聲:「小青呢?」
小「舒」帶諧音,聽著有歧義,若非舒青麥是個姑娘家,還很有佔人便宜的意思。所以連里的戰士們平時都管她叫「小青」,還常開玩笑地問她,你姐姐白娘子去哪裡了?
舒青麥對這類善意的玩笑照單全收,常常會故意擺個媚人的功架,扭腰動胯地走出幾步,不消說,還真是綽綽約約,蛇里蛇氣的。但想再多欣賞一會兒,這股骨子裡透出的媚勁兒又沒有了。質感硬挺的軍裝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她的女性特質,倘使穿著曲線玲瓏的旗袍,不定能美成什麼樣。
曲頌寧又四下環顧,沒從烏泱泱的人群中找出舒青麥的身影,笑笑回答:「剛才還看見她呢。」
「全團最漂亮的一個女兵,居然就被你這麼個臭小子拐走了。」程北軍竟很開明,不待曲頌寧面紅耳赤地作出解釋,又伸來自己的大茶缸子,與他用力碰了碰杯。
高原上的太陽開始下墜,團長與各級領導正聊著家國天下,大伙兒也都高高興興喝著酥油茶,吃著熱湯麵,忽然間,一陣脆亮悠長的歌聲響起,綠色的軍帳篷像打開了的蝴蝶盒子,幾個一身彩飾的女人從裡頭翩翩飛了出來。
曲頌寧眼睛猛然一亮:一個與平時截然兩人的舒青麥,她細細編了幾條辮子,穿著華麗的藏族服飾,戴著瑪瑙或松石這類色彩明艷的飾品,然後甩開潔白長袖,放聲而唱。
「是誰日夜遙望著藍天,是誰渴望永久的夢幻……」
舒青麥是個會來事兒的,知道領導來視察工作,就托連里的戰友開車去附近的兄弟連隊,接來了幾位女兵與當地的藏族夥伴,又借來了藏民們的服裝與樂器。她說要軍民同樂,為團首長與辛苦勞作的全連戰士表演一個節目,自己當仁不讓,就是領舞的。
一首載歌載舞的《青藏高原》。藏民們倒是天生能歌善舞,個個歌聲嘹亮,舞姿瀟洒,連里的女兵們更多就是湊個熱鬧,表個心意,只跟著音樂略微甩一甩袖子,做些弓腰、曲背的簡單動作。
所有人當中,唱得最好、跳得最好的,毫無疑問就是舒青麥。
「領舞的這個就是從我們團借出去、又借回來開車的文藝兵吧?」與所有人一樣,團長也第一眼就看見了舒青麥,他自發地、饒有節奏地為她鼓起了掌,戰士們也都放下了碗筷,齊聲為表演中的女兵們打起拍子。
舒青麥的嗓子特別亮,像簫或者笛這類音色活潑明亮的樂器,再高的音都能駕馭。在一位藏族小伙的牛角胡伴奏下,她輕輕鬆鬆爬上高音巔峰,歌聲簡直能穿透萬里雲霄;舒青麥的舞姿也特別優美,在高原上邊唱邊跳,毫不費力,她的身子非常輕盈,而且越跳越輕,像偷吃了仙藥的嫦娥,隨時可能羽化而去。
「我看見一座座山,一座座山川……」她一邊舞蹈,歌唱,一邊在每一次旋轉回頭時,用眼神準確無誤地尋找到曲頌寧。
曲頌寧被她看得心跳如雷,一開始都不敢正視舒青麥的眼睛。然而很快他就豁然大悟了,這雙眼睛對於他,多情得近乎黏稠,是一片高原的暮色,是兩粒慢慢融化的酒心巧克力。
太陽落了山,金燦燦的雲霞在山頭撒歡,天色愈晚,山間霧氣愈濃,簡直像有了實質一般。眾人視線盡頭的女人因此戴上金冠,舞起輕紗,然後在天地間,在群山頂,在紅塵中,翩翩舞蹈。
美得像個奇蹟。
就像這條全世界施工難度最大的信息天路,都是奇蹟。
後來趙工代表曲頌寧向郵電領導彙報工作,話講得很有水平,隱隱是有那麼點邀功的意思。但曲頌寧全然不在意。他仍在這個夜晚打著手電筒給顧蠻生寫信。
這是我在青藏高原上的第二十四天,他說,我結交了一個朋友,愛上了一個人。